“走了,这条船跟了我们十几年,真舍不得,走了……”这段视频的故事发生在安徽省马鞍山市,一艘渔船正缓缓开出一个叫薛家洼的“凹”形渔港前往指定船厂拆解。录视频的,正是渔船的主人——三姑娘。
三姑娘本叫陈兰香,但在身份证上却写着“三姑娘”:“过去渔民都不识字,办身份证的人来的时候我不在,别人说叫我三姑娘,就这么登记上了。”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在马鞍山这座长江折为北上流经的城市,去年5月,三姑娘一家告别了几十载的船上生活,开启了人生新的转折。今年以来,长江沿岸几十万渔民也陆续退捕上岸,长江流域重点水域将迎来为期十年的禁捕期,也将开启一个新的转折。
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长江禁渔工作,多次作出重要指示批示。8月19日,总书记在马鞍山考察调研时专程来到了薛家洼,对长江十年禁渔工作再次作出重要指示。
薛家洼这个昔日脏乱差的小渔港,如今水清岸绿、鸟飞鱼跃,被称为“环境晴雨表”的江豚时不时再现江面。不止薛家洼,一年多以来,马鞍山段45公里的长江已在全国率先实现了禁渔,长江生态正在逐步恢复,可谓“禁得最早、做得最好”,具有鲜明的标杆意义。
近日,记者走进马鞍山,实地观察这里长江禁捕退捕工作的经验和启示。
马鞍山破解禁渔三大难题
——就业难、保障难、执法难,这是各地在禁渔过程中遇到的带有普遍性的难题。马鞍山创新破解三大难题,在“退得出、稳得住、禁得严”上交出了一份经得起检验的答卷
长江禁渔是根据党中央、国务院部署,自2020年1月1日开始,在长江流域重点水域实施的一场渔业生产方式的重大变革。按照要求,最迟自2021年1月1日零时起,长江流域重点水域将实行全面禁捕。
“长江禁渔是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从战略全局高度和长远发展角度作出的重大决策,各级农业农村部门要作为重大政治任务,全力以赴、只争朝夕,坚决打赢长江禁捕退捕攻坚战。”农业农村部部长韩长赋多次强调。
目前,长江禁渔已经进入紧锣密鼓阶段。农业农村部副部长于康震表示,总体看各地决心大、信心足,退捕提速推进,禁捕有力有效,已经取得阶段性成效。截至10月9日,中央已下达补助资金92亿元,重点水域已全部完成渔船和渔民的退捕任务。
不过,各地在推进过程中也遇到一些普遍性难题。“禁渔我们是支持的,当时主要就是担心上岸了能干什么。我们一辈子生活在船上,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48岁的退捕渔民韩晶翠在“徽鲜生”超市的鲜活水产摊位上一边忙活一边对记者说。她所担心的,正是渔民上岸最忧心也是最急迫的难题。
“帮渔民转产就业,这不是简单拿出多少个岗位就能解决的。渔民多年水上生活,有些岗位干不了、有些不习惯,经常干了几天就干不下去了。真要做到‘稳得住’,工作必须做得细致,要一户一策,动态跟踪。”马鞍山市农业农村局副局长陶有祥说。
的确,虽然渔民退捕早在去年7月底就已完成,但时至今日,对马鞍山来说,花费精力最多的还是稳定渔民就业。为此,他们建立详细台账、支持创业、推动企业招录、开发兜底岗位等,创新了一系列方式帮助渔民充分就业。到目前为止,马鞍山市需转产就业5175名渔民,转产就业率已达97.2%。
退捕后,在政府的帮助下,韩晶翠先后尝试了几份工作,几经辗转,最后承包了超市的水产摊位。多年的打鱼经验让她很清楚什么样的鱼品质好,生意越做越红火。“现在一个月流水能有七八万元,和以前比强多了。”最近听说政府还会给创业渔民一次性补贴5000元,言语间她难掩喜悦。
饭碗有了,住在哪里?老人孩子有没有保障?这些都是渔民上岸摆在眼前的现实问题,也是退捕转捕的另一个难题。很多渔民船上生、船上长,生老病死都在一条简陋的住家船上。这一下子船要收走了,住哪儿去?
这个问题在马鞍山得到了妥善解决。记者在三姑娘的新家看到,各式各样的家电,绿意盎然的盆栽,小家收拾得温馨整洁。在这次上岸过程中,三姑娘家生产船、住家船、辅助船的拆船补贴,政府还发放过渡性补助。两口子添了些积蓄买下这个100平方米的房子,给儿子当婚房,自己住前些年分配到的廉租房里,房租只要60元/年。
“稳得住”还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有保障。有些渔民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怎么办?“我们经过详细调研,决定参照失地农民标准,将退捕渔民纳入社保体系。”马鞍山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养老保险服务中心养老保险科工作人员徐冲说:“因为我们开始得比较早,国家、省里都没有政策、没有先例,社保系统里渔民身份录入不了。我们专门与省人社厅多次沟通,省里专门为马鞍山增加了退捕渔民的模块,设置了相关参数。”
渔民参保,考验的不仅是工作智慧,更重要的是真金白银投入。在中央部署里明确提出“坚持地方为主,中央适当奖补”,马鞍山没有等靠要,实打实地做到了这一点。“我们退捕资金中,中央财政1.323亿元,省级0.213亿元,马鞍山市县两级拿出资金1.25亿元。”徐冲说。目前马鞍山市符合参保条件的9193名退捕渔民,已全部参加了社会养老保险。
养老保险分三档,最低档1500元,渔民自己不用掏一分钱。雨山区渔民张春英选择了由政府代缴1500元,未来“退休”后,她每月至少可以领取332元养老金。听说近期安徽省标准出台,将统一提高到3000元档,以后的养老金还能涨到500多元钱,张春英更期待了。
渔民的就业和安置难题正被稳步破解,另一方面,针对非法捕捞的监管和执法也是各地头疼的一大难题。
“禁捕一年多,长江生物恢复了不少,有些人又开始铤而走险。特别是4月刀鱼季、10月螃蟹季,是偷捕的高发期。”9月26日深夜,马鞍山农业综合行政执法支队副支队长夏德军又开始了全天候轮值带班的长江巡查。
途经偷捕多发地段时,执法艇放慢了速度,夏德军仔细搜寻着岸边,告诉记者:“我们不定期夜间巡查,就是要保持高压态势。现在不光人在查,机器也在查。我们在长江沿岸布了6个远程视频监控、1部小目标搜索雷达,长江主航道24小时可视化监管。”
源头上严防守,在下游加强市场监管,斩断非法捕捞产品的流通链。如今,马鞍山1000多家餐饮门店都签订了拒绝售卖江鲜的责任书,大街小巷、餐馆商超,“拒绝江鲜”“长江禁捕”的公益广告随处可见。
马鞍山比全国时间表提早一年半启动禁渔,不可避免地提早遇到了普遍性难题,但他们大胆创新,也提早探索了破解之道。总结起来,有几点经验值得借鉴,那就是马鞍山顺应大势,先行先试,紧紧围绕目标执行好、运用好政策的智慧;迎难而上,不留后路,“敢啃硬骨头”的勇气;以及始终以渔民利益为重,始终把渔民诉求放在心上的初心。
目标导向,借势而为下好先手棋
——长江生态环境修复是压倒性任务,几年来渔业领域围绕这一目标出台政策,持续不断释放着禁渔信号。马鞍山顺应大势,预判未来,并紧紧围绕目标运用各项政策和资金,提前为即将到来的禁渔做好了准备
去年5月1日,马鞍山打响了全市长江禁渔战役,到7月底,退捕渔业人口10893人,拆解各类渔船5651艘,退捕全部完成。仅仅用时三个月,至今无一例上访。
这样的成绩单,对一个渔业人口占安徽全省1/3的地级市来说,不可谓不亮眼,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深入采访记者发现,三个月只是表象,其实很多基础性工作几年前就开始着手了。
“其实在基层,诀窍就是顺应大势,借势而为,不折不扣地执行好、运用好国家各项政策。”马鞍山退捕工作的亲历者和操盘手、农业农村局水产办主任石小平告诉记者。
长江禁渔不是一下子提出的,实际上这些年来,渔业领域围绕长江生态环境修复目标不断释放信号。2017、2018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到“率先在长江流域水生生物保护区实现全面禁捕”“建立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禁捕补偿制度”,2018年国办印发《关于加强长江水生生物保护工作的意见》等,指向鲜明,步步推进,为实施长江禁渔做准备。
正是从一系列政策要求中看到了趋势,马鞍山提前布局,为长江禁渔下好了先手棋。
2016年利用渔业油价补贴政策改革调整,提前退出捕捞渔船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当时,除去直接发放给渔民的补助资金,剩余资金政策按规定可用于多个方面,可以减船补助、也可以老旧渔船更新改造,我们全部用在了减船上。”石小平说,“工作得顺应大势,如果当时不减船,把钱用在更新改造渔船,那后面减船时不但浪费,而且补偿代价更大。”利用这个政策,马鞍山在2018年底就已提前退出捕捞渔船504艘。
再说住房。马鞍山从2014年就抓住渔民安居工程的机会,用活用足政策,支持鼓励渔民上岸居住。到2016年底,符合条件的绝大部分渔民在岸上拥有了住房,为后续退捕极大地减轻了压力。
而渔民和渔船底数,也早就有了一本账,“在捕捞许可证、船舶登记证、检验证‘三证合一’工作中,我们就下大力气扎扎实实地摸排登记渔船,信息全部存档录入系统,彻底摸清家底。”石小平说。
正是这些扎扎实实的基础工作让马鞍山有了底气。4月底,一份前前后后改了28稿的《马鞍山市渔民退捕转产实施方案》出台,拉开了马鞍山禁渔退捕的序幕。
先难后易,选一条只能进不能退的路
——着手一项复杂工作,由浅入深、先易后难是常规思路,但马鞍山却选择了先难后易的路子,“啃下硬骨头”迅速打开局面。这表面上是工作方式的选择,实质上也是马鞍山不留后路、一往无前的精神体现
根据《方案》安排,马鞍山要在2019年5月底前完成长江干流薛家洼渔船拆解,6月底前完成干流全部渔船拆解,力争8月底前完成市域内全部渔船的拆解。
“首战”薛家洼,正是退捕工作的难中之难、坚中之坚。
薛家洼是一个重要的渔船避风停泊点,人员复杂,船只密集,花山、雨山、博望、当涂等马鞍山所有区县都有渔民在这里,共计57户229人、各类渔船223艘。这些渔民与本区县其他渔民沾亲带故,互通消息,因此薛家洼是马鞍山渔民退捕转产的风向标。
为了打赢首场攻坚战,在一个月内“啃下硬骨头”,各县区都在薛家洼设立了临时指挥部,24小时现场办公。出台方案、成立专班、建立渔户档案、实施政策宣讲……一时间,小小薛家洼成了全市焦点。
那时候,石小平设计了一张“渔船拆解工作日报表”,每晚不管多晚他都要汇总更新数据,保证第二天早上8点前送到市委书记张岳峰的案头。
随着工作推进,“已签约”“已完成”数字朝着目标不断增长,但在倒计时10天的时候,数字忽然开始停滞,连续几天进度都是“0”。石小平坐不住了,多次前往薛家洼调查,发现了问题。“我们全市推行统一的生产船补偿标准,就是为了避免各县区标准不一致,渔民互相攀比,但是为了激励各县区加快进度,辅助船补偿是允许少量浮动的。”石小平说,“后来发现,个别县区辅助船补偿浮动较大,信息又不透明,渔民就停下来观望。”
找到了问题根源,市里立即要求各县区补偿标准全部上墙公示。公平公正是人心的“一杆秤”。标准上墙了,渔民的心也定下来。从5月26日开始,3天时间内,薛家洼所有渔民全部签字上岸。薛家洼攻坚战胜利结束!
薛家洼一战功成,紧接着,长江干流、支流退捕工作也连战连捷,顺利完成。
先易后难或是先难后易,是实践中两种不同的方法,各有利弊,但无疑后者更考验决心与勇气。一旦选择从矛盾最集中的难点入手,就意味着开弓没有回头箭。成则势如破竹,败则前功尽弃。而马鞍山的选择似乎从来都是迎难而上,从“啃硬骨头”开始。
再比如渔民转产就业,二三十岁的渔民大都受过教育,很多也早已上岸务工,难就难在四五十岁的渔民,很多人不识字,劳动技能不足,但是这个年龄段的渔民上有老下有小,负担同时又最重。马鞍山就瞄准这部分渔民集中发力,重点帮扶。
今年51岁的胡永红是家里的顶梁柱。今年3月,在政府的帮助下,他进入位于博望区的华菱西厨装配公司,成为一名冲压车间的钣金工人。他告诉记者,现在每月可以拿到3500元的工资,很满意,还介绍其他渔民来这里工作。
刚柔并济,绝不忽视任何一个渔民个体
——马鞍山之所以能够退得平稳、转得有序,一个很重要的经验是始终把渔民利益放在心上,带有“柔性”的工作方法。即便是短期有所反复,但实际人心稳了,心劲齐了,才是工作最大的推进力量
在三姑娘告别渔船的视频里,她拖着长长的尾音,带上了哭意。她还记得,刚结婚时家里只有一条木船,两口子起早贪黑打了十几年鱼,才买上了这条铁皮船。靠着这条船养大了孩子,送走了老人。这哭音里饱含着对过去的不舍,也满满都是对未来的担忧。
“在长江禁渔中,渔民是作出巨大贡献的,所以出现彷徨、反复都是正常的。工作中,我们要把自己当成渔民,换位思考,就会理解他们的诉求。”雨山区农业农村水利局局长吴继飞说。他还清楚记得,雨山区最后几户渔民退捕签字时的情景。
经过大半个月做工作,渔民好不容易同意上岸,当晚准备签字了。忽然几家的媳妇儿闯进来,说要再商量,把人都拉走了。吴继飞在岸上等到半夜12点,再打电话说不签了。这样的心情,马鞍山很多基层干部都经历过,但是冷静下来,他们还是觉得,面对这么大的生活转折,渔民有担心、有顾虑都是正常的。
长江禁渔是国家大计,目标是刚性的,但推进过程中绝不能以损害渔民利益为代价。相反,一个个渔民家庭做出的贡献更需要被看到、更应该被尊重、更值得被铭记。正是这样的理念,为马鞍山禁渔注入了柔性因子,短期看似乎工作有所反复,但实际人心稳了,心劲齐了,才是工作最大的推进力量。
从《方案》制定阶段开始,渔民的合理诉求就被充分尊重。“当时有渔民反映,上岸找工作有个过程,能不能有过渡期补贴。我们听后感到很有道理,借鉴每年休渔期间补贴的思路,在《方案》里明确每人每月补助200元,补两年,渔民们欣然接受。”石小平说。
渔船拆解的补偿标准也和渔民商量着来。“这条船你花多少钱买的?”“如果拆掉,补助多少钱你会比较满意?”像这样的问题,调研人员在退捕前经常要问。结合渔民的心理价位,再通过第三方评估、去造船厂询价等方式,最终在《方案》中给出的补助标准令渔民们满意。
帮助渔民转产就业也要充分考虑渔民的多年习惯。“很多渔民受不了工厂打工的拘束。他们更喜欢和水相关的工作,经验也丰富,我们就有针对性地开发岗位,让他们发挥特长。”雨山区农业农村水利局畜牧水产站站长褚先青说。
渔民最熟悉水域,也最知道哪里有非法偷捕,渔民变身“护渔员”再合适不过。在当涂县,70多岁的程家贵是姑溪河上年龄最大的护渔员,每天他都要巡河2次。晌午时分,记者随他一起巡河,茫茫江面,他用手指着一簇芦苇丛,“这里可能有笼”。果不其然,搭档们用钩子从水底捞上一条十几米长的地笼,“哗啦啦”倒出几十只虾蟹,一个个送回江里。
渔民亲水爱鱼,马鞍山就在“捕转养”方向开发就业岗位。46岁的蔡小花从小在渔船上长大,世世代代以打鱼为生,不过现在,他已经完成了从下河捕鱼到挖塘养鱼的转变。
2019年上岸后,蔡小花联合3个合伙人,靠政府贴息贷款60万元,在新市镇釜山村承包了200亩水塘养青虾、螃蟹和鲢鱼,还筹划组建养殖合作社。“包塘有补贴,技术有指导,如果像去年那样的好年景,200亩水塘能挣几十万元。”蔡小花笑着说。
到2022年,马鞍山计划建6000亩“捕转养”水产养殖基地,直接和辐射带动退捕渔民300户1200人以上有序进入水产养殖业。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在马鞍山这座因长江而留下太多诗句的城市,江水自天门山开始折而北上,浩浩奔流。
地理风貌上的这段长江转折处,率先吹响了禁渔的号角;而十年禁渔的抉择,也必将成为长江在历史关头的一次关键转折,自此开启生态环境修复、民族永续发展的新征程。
(记者 江娜 崔丽 韩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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